發布時間:2024-07-23 作者:本站編輯 來源:東方文化雜志社 瀏覽次數:
江蘇吳江費家,人才輩出,四子一女,多是各自領域泰斗級人物。老大費振東,曾任民盟中央常委;老三費青,中國法律界元老;老五費孝通,中國社會學和人類學奠基人之一。三兄弟才華獨具,被同鄉柳亞子先生譽為“三鳳齊飛”。老四費霍,選擇了土木建筑專業。費家唯一女孩,排行老二的費達生,則被譽為“中國絲綢之母”。費達生(1903.10.1—2005.8.12),九三學社社員,她的百年人生,與中國蠶絲業相伴相隨,雖然她無兒無女,但卻有一份摯愛終生的蠶絲事業,一位感情篤深、事業比肩的五弟,一位亦師亦友、志同道合的丈夫。費達生的父親費璞安,曾留學日本,后從事教育工作。母親楊紉蘭,是中國第一批接受西方教育的女學生,曾就讀于當年最“新潮”的上海務本女學。這樣的書香門第,自然重視教育。當時,費璞安的微薄工資,除支付一家七口外,還要奉養年邁的老母,供養守寡在家的妹妹。盡管生活拮據,但楊紉蘭在分配家用時,仍是首先扣除教育費用,再安排其他支出。

1911年,楊紉蘭與五個子女的合影。懷中所抱是剛滿8個月的費孝通,左起依次為長子費振東、次子費青、女兒費達生、三子費霍。
費達生是家中唯一女孩,但母親對她的培養卻絲毫不含糊。江南絲綢業一向發達,吳江地區更有“日出萬綢,衣被天下”的美譽,而蠶絲業又比較適合女孩子。于是,在母親安排下,1917年,十四歲的費達生考取江蘇省立女子蠶業學校(以下簡稱“女蠶校”)。該校校長就是著名的蠶絲教育家鄭辟疆(1880—1969)。費達生沒有想到,三十三年后,這位比她年長二十三歲的敬愛師長,竟然成為相濡以沫的丈夫。

1920年,費達生畢業留校。當時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,中國民族資本日趨衰落,蠶絲業也遭受重挫。而日本蠶絲業在政府鼓勵下,卻一路稱霸。是年秋,受鄭校長委派,費達生赴日本留學,考入東京高等蠶絲學校制絲科。
1923年夏,費達生畢業歸國,回母校工作。恰在此時,鄭辟疆也準備將“女蠶校”培育的改良蠶種和科學養蠶技術向農村推廣。
鄭辟疆帶領費達生等推廣人員,帶著準備好的桑苗、蠶種和蠶具下鄉宣傳。吳江是水鄉,他們雇了兩條船,在各蠶區巡回宣傳兩周。每到一地,鄭辟疆站在船頭演講,深入淺出地通過實例對比科學和土法養蠶的優劣。費達生等人則用改良過的絲車,進行繅絲表演。兩岸群眾,圍觀如堵,嘖嘖稱羨。
此次宣傳展示,對蠶農影響很大。震澤鎮議會馬上通過議案,委托“女蠶校”規劃,設立蠶業指導所,并選定廟港鄉的開弦弓村為基地。開弦弓村盛產“湖絲”,但當地蠶農卻用傳統的土種、土法養蠶。蠶種逐步退化,病害蔓延,產繭量連年減少,甚至絕收。蠶農苦不堪言,只能求神拜佛,輕信各種荒誕無稽的清規戒律。
鄭校長派費達生等四位姑娘來到開弦弓村。她們組織了二十一戶人家參加蠶業指導所,提供改良蠶種,并分赴各家指導。科學養蠶,使二十一戶蠶農當年育出的蟻蠶既快又整齊,同時抵御了蟲害侵襲,結繭率高達九成。中國傳統只養春蠶一季,費達生與同事們經過努力,試驗成功雜交春蠶種和秋蠶種。消息傳出,太湖周邊鄉鎮的蠶農深受鼓舞,加入蠶業指導所的蠶農迅速增多。
此外,費達生還創建了生絲精制運銷合作社,組織蠶農入股。1930年,受經濟危機影響,絲價暴跌,不少絲廠倒閉停工,但開弦弓村的生絲合作社因所生產的改良絲質量好,售價比原來還高出四分之一。這一現象引起一些開明絲廠業主關注。一位無錫絲廠業主將設在無錫玉祁鎮的絲廠租給“女蠶校”管理。“女蠶校”接管后,將廠名改為玉祁制絲所,委派費達生任經理。

生絲精制運銷合作社選繭室
費達生帶領一批技術骨干進廠,引進日本先進機器,對各道工序進行系列改革,并按照現代企業文明管理方式,重新組織生產,該廠生產的“金錨牌”生絲,很快暢銷國際市場。
1936年,何香凝、邵力子等名流參觀玉祁制絲所,分別題寫“農業救國”和“本有蠶桑利田野,行看衣被遍寰瀛”,這是對費達生實踐活動給予的高度褒獎。
在費達生事業風生水起之際,她最牽掛的五弟費孝通出事了。
費孝通比姐姐小七歲,小時候沒有人帶,就跟著姐姐到她就讀的蘇州振華女子中學玩,沒想到竟然能聽懂老師的講課內容。于是,費孝通便成為這所女子學校里唯一的男生。1927年,母親病危,最不放心不下的就是還在上中學的小兒子“孝弟”(費孝通的小名)。臨終前,她一再叮囑唯一的女兒費達生,要照顧好各位兄弟,特別是“孝弟”。費孝通晚年曾說,姐姐承擔了母親的責任,愛護照顧我一輩子。他在《我的第二次學術生命》一文中寫道:“我進大學是靠我姐姐的支持。”高中畢業后,費孝通順利升入東吳大學醫預科。1930年,受進步思想影響,費孝通北上,轉入燕京大學社會學系學習。在這里,他結識了比他低兩年級的同系女生王同惠。專業相同,志趣相投,兩人關系很快密切起來。1933年,費孝通考入清華大學研究生院。1935年,研究生畢業,他與王同惠結婚。費達生專程從吳江趕到北京,代表家長,參與并主持了孝弟的婚禮。好事連連,當年,費孝通還獲得公費留英資格。年輕的新婚夫婦想利用出國前的空余時間,赴廣西大瑤山進行社會調查。大瑤山地區山林茂密,山路險峻。兩人走著走著迷了路,費孝通不幸誤踏土著人獵取野獸設下的陷阱,足部受重傷,無法站立。王同惠不得不摸索著出山救援。但此一去,王同惠卻再未回來。次日傍晚,費孝通被當地百姓發現,抬出山林。他焦灼地等待妻子歸來,卻無人知道她的下落。幾天后,有人在急流的山澗中發現了王同惠遺體。此時,他們結婚才一百零八天。遭此不幸,費孝通悲慟萬分。因傷勢過重,他被送往廣州救治。遠在開弦弓村忙碌的費達生,得悉孝弟遭遇,放下手中一切,心急如焚趕往廣州。她每天都趕到醫院照料孝弟,直到孝弟傷口愈合,情緒有所穩定,她才帶著牽掛趕回家鄉。但每到夜晚,想起身心俱疲獨在廣州的孝弟,費達生仍難以入眠。她突然想到一個主意,孝弟是學社會學的,一直說想到純粹的農村看一看,何不利用這個機會,把他接到開弦弓村,既方便自己照顧,又可以讓他一邊調養身心,一邊了解農村的民風民俗。1936年夏日,二十六歲的費孝通來到姐姐所在的開弦弓村,當時他并不知道,這個江南小村莊,竟然成為自己學術生涯的重要起點。通過調查,費孝通發現,全村一千多人,很難完全依靠農業養活,蠶桑和家庭繅絲業是重要的收入來源。也就是說,中國的鄉土經濟,并非完全是小農經濟,而是一種“農工混合”的經濟模式。要救助農民、復興鄉村,恢復幾近崩潰的鄉土手工業,十分必要。不久,費孝通赴英留學。1938年,他在倫敦大學經濟政治學院做博士論文時,想到了在開弦弓村的田野調查。于是,他為開弦弓村起名“江村”,并將自己在村里調查研究得出的結論,呈現在論文《中國農民的生活》之中。1939年,該論文英文版以《江村經濟》為名出版。費孝通的博士生導師、英國著名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在序言中評價:我敢預言,費孝通博士的這本書,將被認為是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工作發展中的一個里程碑。它讓我們注意的并不是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部落,而是世界上一個最偉大的國家。可以說,《江村經濟》是費達生與費孝通姐弟倆的合作篇章,姐姐的實踐,弟弟的調查報告。晚年,費孝通曾說:“這本書記錄了我姐姐和開弦弓村農民所創造的生活。”“我姐姐是實際做事情的,行動里面做出來的。我是筆桿子里面寫出來的,所以我說我一直跟著姐姐這條路走,她的一生在前邊走,我在后面跟,我是用筆把她所做的事情,我認為她所做事情的意義寫出來。”1985年3月,費達生在《經濟日報》發表長篇文章《建立桑蠶絲綢的系統觀點》。該文署名雖然是費達生,但實際上這又是姐弟倆的合作篇。當時費達生耳朵、眼睛都不好,無法寫字,于是就口述錄音,再由費孝通根據錄音整理出文字。費孝通曾先后二十多次前往開弦弓村調查,經常有姐姐相伴。2002年,九十二歲高齡的費孝通到吳江視察時,又把九十九歲的姐姐接過去見面,“姐弟倆簡直親得不得了”。晚年,費達生家中最顯眼的墻壁上,掛著她與孝弟的合影,以及孝弟為姐姐百歲生日送上的賀詞:“忠誠待人,勤儉自持,無私忘我,樂在其中。”短短四句話,精準概括了費達生一生的為人行事。2005年4月24日,費孝通逝世,享年九十五歲。四個月后,2005年8月12日,費達生也在家中安詳辭世,享年一百零二歲。這對姐弟又可以在天堂重敘舊情了。近代中國蠶絲業發展史上有這樣的說法:鄭辟疆的思想,費達生的行動。鄭辟疆,字紫卿,吳江盛澤鎮人,十八歲考入杭州西湖蠶學館,四年后畢業留校,復又留學日本。回國后,先后受聘于山東青州蠶桑學堂、山東省立農業專科學校。編纂過《蠶桑輯要》《廣蠶桑說輯要》《蠶風廣義》《野蠶錄》等八部我國近代第一批蠶桑學教材。1918年,他受聘擔任江蘇省立女子蠶業學校校長,長達五十一年,直至1969年逝世,堪稱教育史上傳奇。
費孝通也特別欽佩和感激這位姐夫。為紀念鄭先生,費孝通曾撰文《做人要做這樣的人》:“鄭先生是先父的至交,后來又是我的姊夫……鄭先生長我三十歲,與先父同年。年齡和輩分的差距使我很少和他有親密接觸的機會。我對他的印象是從我的姐姐身上得來的。姐姐一直走在我的前面,是我的表率。我又明白,沒有鄭先生就不會有我姐姐這樣的一個人。我敬愛我的姐姐,因而崇尚鄭先生的為人。”無論做什么事,費達生都勇往直前,不畏艱難。人們驚異,外形嬌弱的費老師,為何能夠如此堅韌。她的力量,正是來自鄭校長一如既往的堅強后盾。抗戰期間,日寇鐵蹄踐踏到江南。“女蠶校”不得不搬至上海租界,但復課仍然困難重重。為尋找蠶絲業新的發展機遇,費達生和幾位同事聽從校長安排,長途跋涉來到巴蜀之地。 當時四川地區養蠶,主要是土蠶種,病死率高,結繭率低。費達生在這里意外發現一種大如葵葉的“沱桑”,于是很有信心地寫信給校長:樂山桑葉大如席,請我師速來!1939年,經過一番考慮,鄭辟疆決定,將“女蠶校”遷至四川樂山復課。在這里,費達生重新創業,仍舊從事蠶絲業改良,擔任川南蠶絲實驗區主任。她建立了多所桑苗圃和蠶種制造場,用開弦弓村的優良原種,培育并推廣適于當地的雜交蠶種。她還對當地絲廠進行技術改造,提高絲品質量,打入國際市場。抗戰勝利后,“女蠶校”重返吳江。費達生四處奔走,歷盡艱辛籌措經費,協助鄭校長復課。一路走來,這對師生始終以事業為重,兢兢業業為復興和發展我國蠶絲事業無私奉獻,無暇顧及個人情感和婚姻大事。1950年3月12日,已經更名為蠶絲專科學校的“女蠶校”,迎來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個校慶日,也是建校三十八周年紀念日。慶祝大會召開之前,校長鄭辟疆宣布,他將與同學們尊敬的費達生老師,結為夫妻。師生們用熱烈的掌聲,為老校長和費老師送上衷心的祝福。鄭辟疆的老朋友黃炎培聞訊后,欣然命筆:“真是白頭偕老,同宮繭是同心。早三十年結合,今朝已近金婚。”對費達生的事業心,鄭辟疆了解并支持,結婚當晚他對妻子說:“你還可以像以前那樣,完全不必以家庭為念,家里只是你的第二辦公室。”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真正的道德風采和人格境界。1969年11月27日,鄭辟疆病逝。費達生在整理老校長遺物時,意外發現三首詩稿:“生存到止境,好比燈油盡,油盡燈自滅,永別無需惜。”“遺體赴火化,灰燼一掃光,壽喪是喜事,大家要歡心。”“一生無貢獻,未盡人民責,徒餐三百石,無以報農民。”費達生在詩稿空白處補寫道:“以上是校長遺作,達生在書叢中發現,推算是在1967年87歲高齡時寫的。”這篇詩稿成為兩位老人珠聯璧合的珍貴作品。費達生一直為中國耕地減少而苦惱,晚年,她仍不遺余力地培育和推廣蓖麻蠶的養殖。她說,蓖麻產量大,可以種在房前屋后,不占用耕地,是比較經濟的養蠶辦法。她自費購買蓖麻種,在家門口試種,對野生蓖麻蠶進行培育,還在家里掛了塊黑板,詳細做“蓖麻蠶事紀錄”。1994年她在接受采訪時曾感慨:“一樁事情要做成,真是不容易。我現在不能出去工作了,耳朵、眼睛都沒有用場了,歲月不多了,我要更加努力。我要把身體養養好,養好身體才能把推廣工作做下去。”她經常會到老校長墓前,久久撫摸著雕像不肯離去。她不是來尋求安慰和追憶的,而是為了來這里獲取力量。老校長有力的臂膀,是她孜孜不倦將蠶絲事業做下去的最強支撐。費達生一生從未離開過蠶絲業,蠶絲是她的生命線,即便晚年耳目失聰,她也仍舊每天用手捻蠶絲,并用捻出來的蠶絲編織背心,穿在身上。她對前去采訪的記者說,“你看,松松軟軟的,很舒服。”老人臉上純真的笑容,讓人感到溫暖,更有幾分心酸。